1，

孟龙想拖着青春的尾巴不放，32岁还去学滑板。结果摔了个粉碎性骨折。

住的病房是3人间。502床上的病人胳膊骨折，每天白天来吊水，晚上回家睡觉，听说住得离医院近。503睡的是个盲小伙。那小伙竟有无比漂亮的女友，肌肤青瓷一般，眉目灵动，牙齿雪白。她随手束一个马尾，露着光洁的额头，足以秒杀一大片滤镜后面的网红。

孟龙心想，她长这么好看实在浪费，男朋友是瞎的。

人想事情分两层。一层是组织好语言以便随时喷薄而出。另一层是潜意识，还没来得及用文字来拼凑。潜意识里，孟龙觉得这里面有故事。他有好奇，有不服，总想打探打探。

有个晚上，那美女推盲小伙出去散步，病房里就只剩下孟龙和正准备回家睡觉的502。

孟龙：“喂！你住得近可真爽啊，可以天天回家睡。”

“谁愿意住在医院旁边？医院是阴气最重的地方。”

“什么阴气不阴气的，要按你这迷信的说法，火葬场才是阴气最重的地方。”

“那不是。火葬场的死人都是已经死掉的，医院里的死人，都是拼命求生的。”

“嗨，哪有那么多讲究，住在医院旁边多方便啊。再说这片儿有大型超市，有地铁站，还有对口重点小学，你还想要求啥子哦。”

俩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搭上话了。孟龙很快把话题往那盲小伙儿身上引，502住院的时间比他长，多少了解一些，他说那俩人是青梅竹马，小伙儿不是天生的盲，是后来脑袋里长了瘤子压迫视神经才盲的。女孩儿不离开他。这也是他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回家。

孟龙听明白了，他可真是个雷锋。他回家了夜里他的床就可以给女孩儿睡，给这对苦命鸳鸯省下一张租陪床的钱。

孟龙已经结婚，感受不到啥爱情。婚前谈过5个以上的女朋友，也统统没深刻体会过爱情。他心里对自己有杆秤：平庸白领，有地段不太好的房和价格不太高的车，假如自己瞎了，有谁会陪在身边不离不弃？除了他爹他妈，没有。所以他从始至终都不相信爱情这俩字。

现在碰到了可歌可泣的爱情，他就莫名生出敌意来——如果不破坏它，就证明自己的逻辑世界是错误的、自己好不容易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。他不允许错误发生。

2，

孟龙开始仔细观察女孩。她很安静，不怎么说话，吃饭咀嚼得很慢，紧闭嘴唇，如果这时有人同她讲话，她就会抱歉地笑笑，迅速咀嚼，把东西咽下去才回话。她走路也很轻，生怕惊扰任何人，像鱼缸里的金鱼那样连转身都优雅。她夜里在卫生间洗头发，开很小的水声，然后头发湿嗒嗒的出来，坐在窗户边上，一边凝望着男朋友一边等头发干，如同嵌在水墨画中。

他开始找机会和女孩聊天。头一回是503说缺个靠背，一个枕头不够，女孩见孟龙坐在床上没用枕头，便走过来用询问的大眼睛看着他。他说拿走我的吧，没事。女孩的眼睛会说话，笑意溢出来，代表娇俏的感谢。第二回是孟龙老拿眼睛瞅她，两人的目光缠绕了一会儿，她拎一大嘟噜香蕉过来，说男朋友吃不完，送他吧。第三回孟龙大胆了些，叫女孩帮带饭，他要加女孩微信，好给她转账。

帮忙带了几次饭，两人便熟络起来。女孩儿说，你的名字是一个冰激凌的名字呢。孟龙说是嘛，那冰淇淋好吃吗？女孩说好吃，就是太甜。孟龙说，甜不好吗？甜让人心情愉快。女孩笑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，却犹如阳光下摇动的风铃般迷人。

孟龙问女孩叫什么名字，女孩没有直接回答。她说：“我刚毕业时在一家药店里卖药，有天来了一个熟客，骑着电瓶车没有下来，在门口喊，小安！小安！我就拿小儿氨酚黄那敏颗粒给他。后面一个顾客听到了，也喊：小安！小安！给我拿一盒头孢！几个店员都哈哈大笑，从此以后就叫我小安。”

孟龙没听懂，女孩说：笨啊，小安是小儿氨酚黄那敏颗粒啊。

孟龙这才get到笑点，迟钝的乐了半天。过会儿他问：“所以你后来就叫小安啦？”女孩点点头。

“你男朋友的病不要紧吧？”

“不小心摔了一跤，腿骨折了。”

“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17岁的时候他因为脑瘤做过一场手术，后来就这样了。”

“那你呢，你就准备这样跟他一辈子？”

“对啊”。女孩回答得多么自信而欢快：“他会好起来的。”

3，

孟龙不能下地时弟弟守夜，能下地弟弟便回去老家，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拜托小安。没办法，他老婆太忙，家里还有幼儿要带，根本腾不出时间来照顾他。这倒给他腾出一片沃土，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找小安说话。

俩人从病情聊到明星，又聊到时事政治，美妙的极光和忠贞的帝企鹅。小安极有修养，她懂的，就频繁点头；她不懂的，则瞪大眼睛看着孟龙，等他做下一步解释。每当这种时候，孟龙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，滔滔不绝跟她讲半天。自他的“才华”得以施展，整个人都十分有精气神。

有天孟龙问她：“你每天请假也是可以的？”小安笑笑不说话。

孟龙又问：“是不是为了爱情，失去工作也无所谓？”

见小安还是不说话，他偷瞄一眼503床，那小伙已经睡着了，孟龙便压低声音问：“你喜欢他什么？你有大好的前程。”

小安说：“喜欢成了习惯。”

孟龙不解。

小安也没有解释的打算。她回头看看，男朋友的尿袋满了，她轻手轻脚过去倒尿。尿袋下面有个旋钮，拧一下再拔一下，袋子里面的尿就会流到盆里。新鲜的尿液有股发酵的小麦味。房间长年不通风，气味很快弥漫了整个病房。小安端着尿盆经过501时，抱歉地冲孟龙笑笑。孟龙心想，妈个巴子，果然女人都是别人家的好。

该怎么样把她挖过来呢。

4，

502的病人要办出院了。那天来了3个人接他。待收拾好东西，一个去一楼办出院手续，一个人把东西往车上搬，另一个在走廊上哇哇哇打电话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谈的是几十万的生意似的。

502坐在床沿上，有点心疼地看着孟龙：“我走了，你要照顾好自己哇。”

孟龙说：“恭喜出院。”

502把不要的一束花放到了他床头，忽然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：“不要跟503的那个女孩深交。”

孟龙大吃一惊。为什么不能跟她深交？又为什么被别人看出来了他想跟她“深交”？这时502的亲友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，喊他快走，说车子开得快的话到家还可以赶上午饭。孟龙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十点半。他不是说他就住在医院的隔壁吗，真蹊跷。

502走后，孟龙和小安的关系更近一层。他观察到小安总是穿同一身衣服，是不是没钱？一个晚上，小安伺候男友睡下后，孟龙压低声音喊她：“你来看看。”

打开的手机屏幕上，是淘宝里琳琅满目的衣服。

“我给你买一件。”孟龙显示出一种油腻的慷慨。

小安说不用不用真不用。嘴巴上这么说，眼睛却弯弯的有笑意。孟龙指着一件800多块钱的连衣裙问：“这件怎么样？你看可比你这个好看多了。”

小安还是在推辞，孟龙二话不说便下了单，地址留住院部五楼，名字小安。

“你的手机号？”他问。

“真的不用。”

她的客气阻止不了孟龙的直男气概，他干脆填上了自己的手机号。

“你穿这件一定很美。”他说：“我用漂亮两个字形容过一些女孩，但真正配得上美字的，我觉得只有你一个。”

女孩笑笑，他趁机去握她的手，女孩没有反抗。他心中窃喜，目不转睛地看她，将欲望剖得赤裸。她仍然浅笑，她的皮肤像月光，所以她的笑很皎洁。冷莹色泛在她脸上，羞涩也从鼻尖模糊开。她像雪地里贸然生出的一朵玫瑰，有魔一般诡谲而无迹可寻的神秘。

5，

晚上女孩在502床上睡下了。她仿佛被打上冷光，看上去更加剔透。

孟龙忍着腿部的剧痛，挪到502的床上。他先是抓住女孩的手，然后一寸一寸向上试探和侵略。女孩醒过来，他停下，等着她的反应。但她静静的，没有一丝慌乱，仿佛正在等待这场他蓄谋已久的进攻。孟龙胆子大了些，把手伸进她的衣服。她的胸脯小而挺，不像中年妇女只剩两堆稀肉。他无声地把她的衣服上推了推，看到她那未成熟的樱桃一般的乳头，一面浅粉，一面青白。他情难自禁，去吻她。抬头时看到她脸上是一种他不认识的笑，清纯又妩媚，凉薄又旖旎，唯独没有抗拒。他立刻变得丰饶富足，吻也吻得十分铺张，连她冰凉的脚都吻到。蕾丝内裤非常精致，将她的秘密包裹得恰如其分。他褪下它时一阵眩晕。

“我的腿不方便，你上来。”他咬着她的耳朵说。

小安真的翻上来。她很轻，他的手只在她腰上轻轻用力，她就像叶子一样荡上来，眼底还有水波。

他们用尽量最小的动静摇撼着那张床。这些天来所有的沮丧、疼痛、无奈、焦虑、嫉妒，在他颤抖的时候一同交了出去。孟龙感到自己的身子变得很轻，回到自己床上时才发现轻得过头了，被抽空得只剩一张皮。

他们连着做了三个晚上。

他赢了。他一面嘲笑世上是真的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，一面又觉得自己甚有魅力，弹无虚发。

第四天孟龙要出院，老婆过来帮他搬行李。小安就寂静的坐在窗户边，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。

孟龙想应该跟她打声招呼，又怕引起老婆的注意。女人都很精，哪句话说得不太对劲儿她们就能立刻识破奸情。可是如果什么都不说的话，又显得自己像个畜生。孟龙便远远喊了一句：“你托我买的东西，等到货了我告诉你啊。”他指的是那条裙子，女孩儿也听懂了，手指像弹钢琴一样轻捷地动一动，代表拜拜。

6，

孟龙回到家后就开始觉得身体不舒服。发烧，倦怠，神识溃散。腿还没有好利索，又要四处看医生，而且还看不出所以然来。淘宝那个卖家发货很慢，半月后才到货，快递小哥把电话打到孟龙手机上，说快件已经放到住院部楼下的小超市了，让他尽快去拿。他便在微信里找小安。翻了几遍都没找到。孟龙的头昏昏沉沉，决定晚上再找。

结果晚上忘了这件事。几天后，住院部楼下的小超市打电话来，问他的快件什么时候来拿。孟龙说，你帮我送到5楼的503好吗？就找一个叫小安的女孩子。

对方沉默了一会儿，问那女孩长什么样。孟龙说很漂亮，特别白，特别乖巧。电话那边半天没有声音，孟龙又说，她男朋友是个盲人，腿骨折做过手术。

电话里的女声嘶号起来：“你看到她了？”

“谁？”

“你说的那个女孩。”

“我在501住院的时候，她就在503照顾她男朋友啊，晚上睡在502床上。”

“我把你的东西扔了吧，没有这个人，没有这个人。”

孟龙觉得奇怪，问对方什么意思。对方说一直有谣传医院里困着个女鬼，吸男人精血，伺给她男朋友。她男朋友原本患的是恶性脑瘤，奇迹般的变成了良性，而且失明的眼睛也慢慢的可以感光。可是和她男朋友一起住院的人，好多会莫名其妙生病。据说这个女孩三年前因男友查出肿瘤，她绝望之下就在这家医院自杀了。

“扯淡嘛不是，”孟龙说：“502的病人也见过她。”

“所以知道内幕的人，就算进了那个病房，晚上也绝不在那里睡觉。”

孟龙想起502明明不住在医院附近却扯谎，而且多次对他明示暗示，他顿时心里毛毛的，嘴还硬着：“那为什么502的病人也能看到她？她还会打水买饭呢。”

“只有她想勾引的男人才看得到她！”

孟龙不信，打电话到护士站，护士站说前几天确实有一个盲人小伙子在骨科503住院，但没有人伺候他。

“那谁帮他倒的尿？”

“护士啊。”

“谁帮他买的饭？”

“外卖可以送到病房门口的椅子上呀。”

孟龙懵了。他问护士能不能把当时入住502的手机号给他，护士说自己没有这个权力。他央求道：“那你就把我的电话记下来，给502打个电话，就说我想联系他，让他给我回电话，这样行不？”

护士总算答应。

7，

502打电话过来，问孟龙是不是和那个女孩睡了。孟龙说：“那个女孩到底有什么问题？！”502叹了口气：“你就没发现她走路时脚不沾地吗？你就没发现她没有影子吗？你就没发现女人看不见她吗？”

“所以她真的是……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你是怎么看出来的？”

“我有家人是巫医，一进病房就发现不对劲儿，提醒过我。”

“那她怎么把吸食的精血给她男朋友？”

“你没有听说过吗，两个人做那种事，谁的杀气重、命硬，谁就抢对方的精血。有些小姐在外面被千人骑万人压，像容器一样聚集男人精血，害嫖客走霉运。可一旦碰到个厉害角儿，能把她攒了多年的精气神全榨走，一朝飞黄腾达、身体倍儿棒。503那个女鬼已经厉害得难逢敌手，但她男朋友更厉害。”

“太jb扯淡了。”孟龙说：“就算真有鬼，但是她被困在医院出不去，她男朋友又不是天天住院，怎么约会？”

“他不是隔三岔五要到医院复查肿瘤吗，抽点时间约会很难？”

服了服了。诡异得能上天。

第二天是周六，妻子和母亲搀扶着孟龙去那家医院看病。走到诊楼门口，他看到小安。她仍是那么静，身体罩着冷光，微笑看他。

孟龙激动地问：“老婆，你看得见那个女的吗？就站门口那女的，现在正在冲我们招手那个。”他拼了命要过去，妻子无奈，把脸转向婆婆：

“你先扶一下他，我再去补一个精神科的号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