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年前,陈睿曾信誓旦旦告诉覃眉,他就是变成一抔土也只供她踩踏时,覃眉信了。
陈睿那时是个电气焊工人,穿着油腻脏兮的工作服穿梭在铁器间。
可下了班,陈睿就是一个有情怀懂浪漫的文艺青年,每天都会憋出几行所谓的情诗。
有时候写在粗糙的卫生纸上,有时候甚至写在随手捡起的树叶上。
诗的末尾,都会缀上四个字:爱你的睿。
覃眉从没有怀疑过陈睿的爱,她相信只有心地淳良的人,才会写出那么温暖的句子。
这样的人,肯定不会背叛爱情,抛弃所爱。
所以当陈睿向她发出求爱讯号时,覃眉没有任何犹豫就给予了回应。
陈睿说上海的朋友开了汽配厂,想让他帮忙去指导一下电气焊技术,陈睿约她一起前往,他特别奢望只有两个人的旅行,手牵着手,走在异乡的路上,幸福到冒泡。
覃眉确实走不开,一是才入职新公司,业务还不熟练,需要周末时加班学习,再就是她妈前段时间脑溢血导致了偏瘫,实在离不开人。
陈睿失望而去。
一个月后,陈睿想带覃眉回济南见见父母,覃眉再一次婉拒。
那段时间,她妈情绪特别不稳定,她哪里敢出远门。
谁会想到,陈睿这一去便人间蒸发了呢?
那一刻,覃眉无助地发现,她对陈睿了解甚少,连家庭住址都不知道。
覃眉去陈睿的单位打听,单位说陈睿只是临时工,根本没有登记具体家庭住址。
老板皱着眉回忆说,他当初看过陈睿的身份证,好像是德州的。
济南和德州完全是两个地方,覃眉那一刻,哭得肝肠寸断。
陈睿是覃眉的初恋。
初恋,而且发生在二十几岁,那就是刻骨铭心的。
覃眉足足用了两年才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。
挽救覃眉的是顾军,顾军是本地人,厨师,他木讷,三脚也踹不出个屁来。
和覃眉约会时,极少言语,只会盯着她傻乐。
如果不是看在每次约会,他都会给自己准备零食,她都怀疑他真是个傻子。
不过覃眉妈却对顾军一百个满意,每次顾军来家里,都有固定的模式。
先是一头钻进厨房,又洗又炒,一会儿功夫就将餐桌摆满色香味俱佳的菜肴。
饭后,再把厨房彻底清扫,边边角角甚至连抽油烟机都擦得干干净净。
覃眉妈说:“人这一辈子什么最重要?就是吃!有了顾军,你顿顿饭都享饕餮盛宴,多美的事。比起那些只会动嘴皮子功夫,写穷酸情诗的,这才是绩优股。”
覃眉皱紧眉头,她妈的话让她想起陈睿,想起那个有情怀的男人带给自己的幸福和绝望。
覃眉决定嫁给顾军。爱情又不能当饭吃,有情怀又不能当钱花。
结婚、生子,日子平淡。
儿子六个月大时,覃眉妈再次脑溢血住院,覃眉只能断了母乳去医院照顾。
顾军妈去世的早,顾军爸身体也不好,且一个大老爷们哪里会照顾六个月大的孩子?
雇保姆又不放心,无奈,顾军说他辞职算了,因为请一个月的假,酒店肯定不会同意。
覃眉心里愧疚,说能不能想个更好的法子?
顾军就微笑着揽住她:“老婆,和你说实话吧,我早就想辞职创业了,在酒店干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覃眉这才心安一些。
孕后期,覃眉就辞了职,如今,两个人都不上班,还得负担老妈住院费以及家里的开销,来自生活的压迫感,让两人内心沉重。
覃眉特别佩服顾军,自己在家看宝宝时,累得焦头烂额,经常连饭都来不及做,可顾军照顾孩子,孩子不仅照顾得很好,还能做出味美有营养的饭菜。
覃眉妈即将出院时,她犯了难。
虽然她妈被医生从鬼门关抢了回来,但完全瘫痪,如今的情势,让她妈自己住已经不现实了。
覃眉和顾军商量,为了方便照顾老人和孩子,不如干脆化零为整,把两边老人都接过来。
覃眉和顾军开始了艰苦拼搏的日子。
覃眉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大事小情,买菜做饭照顾老人孩子,顾军则借钱在离家较远的地方开了一个家常餐馆。
每天早上,覃眉还没睁眼,顾军就已经悄悄离开去市场给餐馆买菜,夜里,当顾军回来时,覃眉已经熟睡。
她也忙碌了一天,浑身散架一样,根本就支撑不到等顾军回家。
两个人像两只可怜的陀螺,不停地转啊转,想停下来好好说说话,可话还没说出来,对方已经转远了。
两年后,覃眉妈去世,覃眉伤心欲绝。
在顾军的提议下,她把老房子卖了,变现的钱一部分还了债,一部分拿出给餐馆扩大规模。
顾军野心勃勃,说以他的厨艺,很快就能飞黄腾达。
覃眉肩上的负担轻了一些,可顾军却更加忙碌了。
经常许多天不见人影,偶尔回来也是一脸憔悴、倒头便睡。
无数个寂寥的夜里,覃眉开始思考人生,自己的这辈子,就只能在灶间,在油烟里被熔化?
那晚,覃眉是被顾军的无影脚踹醒的。
她在黑暗中倏地睁开眼,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身在何处,是身边顾军的呼噜声唤醒了她。
六年了,这是覃眉第一次梦见陈睿。
六年,2200个日夜,她以为陈睿的面庞已经被岁月侵蚀模糊,没想到竟然那么清晰。
梦里,覃眉依偎在陈睿怀里,微闭着双眼,开启着红唇,等待那柔软的吻落下。
多么甜蜜幸福的时刻,竟被顾军一脚踢灭了。
覃眉莫名心头火起,她狠狠地回踹了顾军一脚后,抱着被子和枕头来到客厅。
覃眉躺在沙发上,望着窗外的微凉月光发呆。
直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,陈睿当年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?是有难言的苦衷?还是背叛了自己?
回想往事,又是一阵揪心的痛。
据说,人的心房就那么一丁点大,只能住一个人。
覃眉和顾军谈恋爱时,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戏精,明明心房已经没有位置,愣是把顾军用魔幻的手法压缩成一粒沙子那么大,硬塞了进去。
如果不塞,她觉得对不起顾军。
可塞了,她又觉得委屈。
顾军不会写情诗,不会吹口琴,不会在雪天牵覃眉的手堆雪人……顾军只会做饭,每天都在厨房那一亩三分地里折腾。
当年嫁给顾军,是觉得他能满足自己的胃,可讽刺的是,婚后,顾军几乎一顿饭也没有做过。
理想有多丰满,现实就有多骨感。
覃眉在黑夜里抚摸着手上坚硬的老茧,不禁酸涩不已。
如果当初嫁给陈睿,婚姻肯定是另一幅模样吧。
脸庞上有微凉的液体在流淌。
晨曦微露时,覃眉才在回忆中睡去。
覃眉是被顾军叫醒的,顾军边抠着眼屎边问她怎么睡沙发上了?覃眉突然就烦躁地怼他:“用你管?”
顾军皱紧眉头:“嘿,你这女人,关心你也不行?”说完,顾军向玄关走去。
“爸这两天身体不舒服,你什么时候带他去医院看看?”覃眉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追过去说。
“我这些天太忙了,你辛苦一下带爸去医院吧。”顾军边穿衣服边说。
覃眉有点心烦:“那是你爸啊,你为什么不带他去?再说孩子怎么办?我总不能带着孩子去医院吧?”
顾军略加思索后说:“八点,我让餐馆服务员过来接孩子。”
覃眉没接话茬,冷着脸转身向厨房走去,莫名抑郁。
顾军的餐馆扩大后,生意不错,家里的生活质量有了很大的提高,可覃眉却并没有觉得有多快乐。
她依然是那个被圈在房子里的小雀,即使蹦跶也只仅限于商场和市场。
九月,覃眉把孩子送去幼儿园后,她决定回归职场。
顾军却坚决不同意,一是,家里现在不缺钱,根本用不着她那么辛苦;二是,他爸早已习惯了覃眉的照顾,她上班了,老人肯定不适应。
覃眉炸了:“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?再在家里呆下去,我就和这个社会彻底脱节了!”
覃眉不理顾军的反对,非要出去工作。
顾军最后妥了协,让覃眉管理新开的餐馆,那家餐馆离家较近,照顾家也方便。
覃眉也不想激发矛盾,就同意了。
新餐馆坐落在海边,以海鲜烧烤为主,主要顾客群是游客。
那天中午,客人特别多,覃眉正抽空弯腰整理货架上的肉串时,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。
抬头的一刹那,覃眉整个人愣住了。
时隔六年多,她没想到竟然会和陈睿重逢!
陈睿的眼眶已经泛了红,哑着嗓子说:“覃眉,我终于找到你了。”
覃眉和陈睿一前一后离开了餐馆。
覃眉之所以答应和他谈谈,是想解开六年的心结。
公园的角落里,陈睿哽咽着解释他消失的原因。
像电视剧一样狗血,他在回家路上遭遇车祸,导致失忆,半年前才恢复,恢复后,他就到处寻覃眉。
陈睿从包里拿出厚厚一沓信纸,这是他这半年来写给覃眉的情诗,按照时间顺序装订在一起。
覃眉的泪水哗哗流淌着,她颤抖着接过来翻开第一页,那些深情的文字如春雨一般浸润着覃眉干涸的心田。
那种无法言说的甜美,滋滋地从心底里冒出来。
那种被珍视的感觉,让她的眼睛里闪着弧光。
覃眉和陈睿的重逢浪漫而幸福,两个人互相依偎在一起,倾诉着这几年的风风雨雨。
听说覃眉已经结婚生子,陈睿神色黯然。
二人唏嘘不已,感叹着命运的捉弄。
直到华灯初上,两人依然难舍难离。
陈睿将覃眉向自己的怀里紧了紧说:“我们回酒店吧好吗?”
这句赤裸裸的约请让覃眉心里一动。
正在这时,覃眉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,是顾军的电话,覃眉示意陈睿不要出声,接听了电话。
顾军从没有过的焦灼:“你去哪里了?我刚回家,家里一个人都没有!”
“什么?”覃眉的声音高了八度,“咱爸和孩子呢?”
覃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刚才弥漫心间的幸福感荡然无存,她哪里还顾得上陈睿,和他匆忙道别后,拿着包跌跌撞撞向公园门口跑去。
回家的路上,覃眉万分自责,自责自己沉迷在与陈睿的重逢里,忘记了接孩子放学。
她给幼儿园老师打电话,老师说是孩子的爷爷接走了,可给公公打电话,却是关机。
公公最近健忘严重,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的前兆。
这个时候还不回家,难道是公公忘了回家的路?
覃眉急得眼泪横飞。
回到家时,顾军正在打电话,见覃眉哭着跑进来,匆匆挂断电话把她揽进怀中。
“别急,我已经让员工帮忙出去找了,再找不到咱们就报警。”
覃眉的眼泪流得更凶了:“对不起,以前的同事突然约我逛街,我很久没逛了,一时忘了时间……”
见顾军没有责备自己,覃眉更难受了。
焦灼等待半个小时后,员工打来电话,人找到了!覃眉喜极而泣。
深夜,覃眉一阵阵后怕,如果今天真出了事,自己岂不是要愧疚死?她歪头望向旁边,不知道为什么,听着顾军的呼噜声,她的心突然就踏实了。
第二天是周末,顾军让覃眉在家休息。
忙完家务后,覃眉这才拿起手机给陈睿发微信。
昨晚乱成那样,她也没心思和他联系。
微信里,陈睿留了一大堆的语音,覃眉躲在卧室里一句句听了,眼眶发涩。
陈睿约她今天见面,覃眉以抽不开身婉拒了。
昨天惊魂至今未定,她不想冒失。
陈睿也不逼她,说他会在这里呆几天。
中午时,顾军破天荒回了家,手里拎着一大包肉菜。
覃眉震惊不已:“餐馆不忙吗?”
顾军微微一笑,说他早就雇了大厨,从今以后,他的饭只有自己的家人能吃上。
说完,顾军的脸上浮现着愧疚:“老婆,对不起,这几年你辛苦了。哪个女人像你这样,连逛街的机会都很少……”
覃眉的睫毛颤了又颤,一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了下来。
下午无事,覃眉突发奇想,想把陈睿写给自己的情诗发表在网上,她去一个诗歌网站搜索相关步骤。
当覃眉的目光锁定在一首情诗上时,呆成了木头。
这首情诗,不就是陈睿写给自己的吗?
她又把其它情诗的第一句去网上搜索,结果让她悲伤万分。
陈睿所写的情诗,原来不是他亲自创作,都是网上抄来的!
陈睿才华横溢的人设瞬间崩塌,随之而倒下的,还有覃眉心底里对爱情的渴望。
陈睿既然能在此事上造假,那别的方面呢?比如他说突然消失是因为自己失忆……
覃眉正要给陈睿留言,陈睿突然给她发语音:“亲爱的,你能不能立刻给我转5万块钱,我这边急用。”
覃眉愣了一下。
她告诉陈睿,眼下有更重要的事。她已经和丈夫摊牌,丈夫同意离婚,但让她先赔偿当初给她妈看病的20万,而且孩子也会跟着她。
“覃眉,你在和我开玩笑吗?”陈睿的声音冷漠。
覃眉急得哭出声来:“陈睿,我丈夫餐馆赔了很多钱,不给20万,他是不会放我的。”
陈睿沉默,覃眉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。
屏幕上突然显示一个大大的惊叹号,陈睿已经把覃眉拉黑了。
覃眉趔趄着瘫倒在沙发上,她心跳如鼓,身体颤抖着。
她差一点就信了那该死的爱情,差一点就让自己背上道德的枷锁。
可为什么爱情坍塌后,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呢?
这时,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,是顾军的电话,问覃眉晚饭想吃什么?他回来做。
挂上电话,覃眉痛哭失声,幸好,她没有跳下悬崖。
覃眉已经决定,把整个心房都留给顾军,只住他一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