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窄门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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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他默默地对着那些X光片发呆,直到护士把它们收走才如梦初醒,去病房探望羽。门是虚掩的,他走到门口,便听见刚才那位年轻医师在对羽说话:“你不用害怕,美国是一个法治社会。如果你愿意,可以向法院申请禁制令,禁止他距离你身体五米以内。我可以为你作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清孝哭笑不得,干咳了一声,羽胆怯地看了他一眼,埋下头去。医师有些失望,并不放弃劝说:“你好好考虑,勇敢一点,没什么好怕的。”说完恶狠狠地盯了清孝一眼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清孝苦笑一声,在羽的床边坐下。只见对方手上打着厚厚的石膏,脸色却比石膏还要苍白。眼圈发黑,便显得眼睛出乎意料的大,乍一看像两个巨大的撕裂的伤口,直愣愣地盯着自己。那伤口里没有血,当然更没有泪,就是那么空空洞洞的,透着一股子死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,清孝没来由地觉得背脊发凉,眼前的青年,就像是阴暗潮湿处生长的野菌,和记忆中那张神采飞扬闪烁着阳光碎片的面孔真是相差太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改变的又岂止是羽?他仍不能从看到X光片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,揽镜自照,镜中的那个人怕也是扭曲的吧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和他,生活在被社会遗弃的角落里,慢慢地编织着温情脉脉的蛛网,网住自己,也网住对方。蛛丝密密缠绕,一点一点地蚀骨蚀心,而他们心甘情愿地沦陷,以自己的血肉和灵魂为代价,换取那么一点点爱与温存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思至此,心中百味杂陈,清孝茫然地伸出手,抚摸着对方的肩头。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那一轻微的碰触,却让他整个人都活过来似的,空洞的眼神霎时间有了神采。他反手握住清孝的手,嘴唇哆嗦了一下,道:“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舌头被自己咬伤,所以听起来有些模糊,清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,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羽急切地道:“对不起,清孝,我知道是我错了。我以后再也不敢了,你原谅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一定是听错了,清孝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下,这立刻引起对方的强烈反应,身体竭力挪动过来想要留住清孝,如果不是左手被固定,只怕就要下床跪到清孝的脚边:“对不起对不起,我以后会好好表现的,你不会离开我的吧?清孝,你会原谅我的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定有谁疯了,或者是对方,或者是自己,或者他们两人都疯了。清孝霍地站起身来,瞪着羽,喉咙里格格乱响,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,掉头就往门外跑。他听到身后传来羽的惊呼,感受到来往医生护士惊讶的注视,越发加快了脚步。他从羽畏怯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,一个粗暴专断的暴君。他从外人鄙夷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,一个为世不容的异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变了很多,以前你不是这样的。”艾森伯格教授的话语在他耳畔回响,“清孝,现在的你和三年前简直是两个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是的,他变了。怎么可能不变?

        他学会了见死不救,因为他必须留着这条命才能救出爱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学会了崇尚暴力,真心实意地认为“正义永远站在强权的一方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学会了用毒品去控制他人,换取自己想要的情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学会了面不改色地撒谎,因为他需要骗忍在转让书上签字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三年,他走过了一条与旁人完全不同的路。因为需要战胜恶魔,他就必须比恶魔更狠更毒。然而做得多了便成了习惯,他在染缸里浸得太久,黑暗已经深深地渗透进他的皮肉之中,伪装竟也成为了真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清孝,你现在真的变了很多,对外界充满敌意和怀疑。而且,我认为你对浅见羽的保护,已经到了很极端的地步,似乎认为除了你,别人都会伤害到他。这样下去,你的生活圈子会只剩下你和他,这对你们两人来说都绝不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怎么可能不怀疑?当目睹羽被亲哥哥迫害成性奴,当自己被伯父算计差点丢失性命,当亲身经历过那么多背叛与杀戮,怎么可能还是三年前那个正直单纯的青年?

        “小羽,你要相信,这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爱你……”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爱的誓言,近乎强迫地要求对方尽快跟上自己的脚步,只因为,那已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。

        但现在,他发觉自己就连这一点也做不到。一个内心被黑暗笼罩的人,又怎么带给别人以光明?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认为你对浅见羽的保护,已经到了很极端的地步,似乎认为除了你,别人都会伤害到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忍不住咧了咧嘴,想笑又想哭。这也许是他的真实想法,但可悲的是,真正伤到羽的,正是自认为最爱羽的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听到了羽的呼声,对方正在向他求助,但他不能停留,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来。有生之年从未这么害怕一个人,这个人就是他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清孝一口气跑出医院,感觉双腿发软,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。羽还在等他,但他已自顾不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能力不够而做不到并不是耻辱。不是什么事情,都只要努力就能解决。……清孝,你现在要做的是正视自己的能力和局限,配合医生的治疗,而不是勉强自己去做救世主。否则别说救不了他,只怕你自己都会陷进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清孝重重地喘了口气,一切还不晚,他还有人可以求助。老师,慈祥睿智、视他如子的老师,会帮助他、指导他的。于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纠正,只要他能正视自己的错误,从头开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,慢慢平静下来。虽然牙齿还在格格打颤,内心已经找到了依靠。他掏出手机,拨响了号码:“教授,你好。我是真田清孝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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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三十分钟后,艾森伯格教授赶到了清孝的居所。才跨进大门的一刻,清孝便迎上去,双膝跪倒,眼眶微红,道:“教授,求求你,一定要帮帮我,救救他!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知道事态严重,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是让艾森伯格吓了一跳,叫道:“孩子,你怎么了?快起来!我总是会帮你的。你说的他,是指浅见羽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清孝心下稍安,点了点头,将教授带到客厅里。望着对方关切的眼神,他几乎又想动摇,但这次不行,他不能再给自己反复的机会。深吸一口气,他努力聚集起勇气,直视着对方的眼睛,慢慢地道:“教授,我有一些事情并没有告诉你。我做错过很多事,包括制毒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艾森伯格的表情骤然冻结,嘴巴可笑地张着,活象一个木偶。屋里一片寂静,寂静得死气沉沉。过了一会儿,艾森伯格恢复了神智,轻轻敲了敲桌子,淡漠地道:“说下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,清孝无从得知他的心绪,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,包括他的迷惘和困惑,以及所面临的绝境。从现在起,他不想再象以前那样靠欺骗哄瞒过日子,正视自己的弱点,承认自己的过错,努力清洗身上的黑色印记。所有他做过的事情,无论是好是坏,他必须承受那后果。但羽是无辜的,就算他有什么报应,羽也应该有个值得托付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讲了很久,最后停下来,无助地看着教授。艾森伯格沉默不语,紧盯着茶几。清孝递给他一杯水,被他冷漠地拒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了,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实际上,来之前我已经想到了你找我的目的。不过我倒是没想到,我会为一个虐待狂服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厌烦地阻止了清孝的解释,淡淡地道:“你的担心是对的,不要高估自己的自控力。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的话,局面可能更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吁了一口气,拿出一张便签:“这是我熟悉的几个心理医生的电话,他们的专长和习惯我都有写上,你可以跟他们联系。既然浅见羽这几天骨折住院,正好可以随便检查一下,听听他们的建议。到时候是住院治疗,还是定期去看医生,就看他适应的情况。记住,不要太逞强,也不要太心急,这对恢复不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清孝心里不由得一阵温暖,对方终究还是原谅了他。他感激地接过便签,微笑着道:“谢谢老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艾森伯格冷冷地道:“不必,这是我最后为你做的事情了。从今以后,请不要再叫我老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里,他霍然起身,走到清孝面前,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耳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啪”的一声,清脆响亮,清孝捂住脸,震惊地看着一向温和儒雅的老师。艾森伯格脸色铁青,明显强抑着怒气,冷哼一声,道:“每个人都是有底线的。清孝,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底线。我可以接受你为了拯救爱人加入黑道,毕竟你本来就有黑道背景,求助于你的家族也是意料中事。可是,我绝不能容忍你用我教给你的知识去制造毒品,你本来比谁都清楚毒品的危害!”

        清孝倒退一步,惊惶地道:“教授,你听我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艾森伯格抬手阻止,厌恶地道:“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。为什么你会认为我的耐心和容忍度是无限的?加入黑道,制造毒品,现在还凌虐你所谓的爱人。清孝,我后悔认识你,后悔我竟不能尽一个公民应有的义务去举报你。现在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呆,请让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,这种静默的注视让清孝眼睛刺痛,他低下头,默默地让开了道。他听到来自身后的沉重的关门声,手指一阵痉挛,神经质地握紧了手中的便签。那是他唯一留存的所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呆立在当地,好长一段时间头脑一片空白。茶几上放着他给教授倒的那杯水,对方碰也没有碰过。他想了想,拿起来一口气喝干,不打算浪费。

        手中的纸片被他捏得有些卷曲,他小心翼翼地抹平,盘膝坐下,誊抄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抄写得那么认真,那么工整,宛如虔诚的信徒在抄写经文。

        很小很小的时候,他的母亲就是这样带着他在夏日的午后抄写圣经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个善良软弱的妇人,无力劝阻丈夫脱离黑道,又不能摆脱情爱的束缚,便用这样的方式排遣内心的苦闷与忧伤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有时还会一遍又一遍地大声诵读经文,仿佛这样就能找到某种支持她的力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,都是虚空、都是捕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知为何,幼时抄写的那句经文突然象电流般的传过他的心里,他几乎惊跳起来,四下望望,才意识到不过是幻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怔了怔,呼出一口气,继续誊抄。事过境迁,他已经认识到母亲那么做不过是自我安慰,那些经文不仅救不了父亲,就连母亲自己也死于江湖仇杀。不过他抄写的这些可不一样,他可以根据这些资料找到最合适的心理医生,治疗好小羽,他们会肩并肩走在阳光下,只要他继续努力,永不放弃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这样想着,竭力收敛心神,每一个字母都写得一丝不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又专心察明智慧、狂妄、和愚昧.乃知这也是捕风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为多有智慧、就多有愁烦;加增知识的、就加增忧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写不下去了,不得不停下来,闭上了眼睛。母亲苍白的面孔,哈佛纪念教堂白色的塔尖,教授慈爱的微笑,西蒙蓝幽幽的眼睛,在他眼前不断晃动。

        隔着尘封的记忆他看到年少时的自己,在母亲的陪伴下抄写经文,在教堂里虔诚祈祷,坚信神爱世人,坚信光明必然会战胜黑暗,坚信双手可改变未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是从什么时候起,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信念一点一点地磨灭了呢?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、和我劳碌所成的功.谁知都是虚空、都是捕风、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所以恨恶生命、因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为烦恼.都是虚空、都是捕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的手在发抖,用力握住那张纸片,好像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他已经不相信圣经,但他仍然相信医生。如果连医生也不能相信,那他又能相信谁呢?

        一定会有用的吧,他必须有信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切会好的,他们会有未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知不觉地念出了声,就像母亲抄经抄到心烦时便会大声念出来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这并没有让他好过一点。整个人象是刚从麻木的状态中醒来,现在才开始感觉到疼痛。那疼痛从压抑的心底深处涌出来,并不尖锐,却无法停止。他的全部身心都浸泡在这安静而深沉的疼痛之中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放下了手中的笔,伏倒在茶几上,小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四周一片寂静,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,都不在他身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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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“我查过资料,爱德华先生是这一领域最权威的专家之一了,早就不收病人了,难得他愿意接收你。”清孝一面絮絮叨叨地介绍,一面帮羽收拾东西,假装没有看到羽越来越苍白的面色,“反正你也在住院,不如干脆搬到他那里去,看看能不能适应。有他帮助,我想你会进步得更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衣角被牵住,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,转过身来,展现出笑容:“怎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羽眼巴巴地看着他,神情极是可怜:“即使我这样求你,你还是要扔下我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心头一颤,苦涩地笑笑:“小羽,我觉得你还是接受专业治疗比较好。我……我怕我会伤着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顿了顿,叹息道:“这次的事,我实在不想再发生第二次。还有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但羽仍不松手,眼里有着他前所未见的固执:“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,我只想和你在一起。”